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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文化化石的实地考察

2007-07-07 10:24:00 来源:博览群书 张桂华  我有话说

这是一部西南采风录,也可以说是一项人类学田野考查报告;作者是一位富有采访经验的老记者,对人类学、社会学很有心得,这就使该书没有仅仅停留在猎奇和惊艳、渲染和夸张上,虽然这是作者调查访谈的记述,文字却处处显示出作者的专业兴趣和见识,时时将历史与现实相对照,将这一块遗落大山深处的人类史前期文化化石

、中国至今仅存的父系氏族部落状况清晰地呈献于世人面前。

该书并非是第一个记述这个位于川藏边境金沙江边的山岩乡男性王国的,此前已有藏民范河川著《山岩戈巴》,长江源头考察团也曾到过此地实景拍摄。《山岩戈巴》是本小册子,考察团旨趣有别,它们影响都不大,都未曾完整介绍这个神秘的男性王国。《男人国:川藏边境原始部落漫记》的作者深入此地之前,已调查过利家嘴女人国,调查过宁夏西海固回民社区,出版了《利家嘴――中国母系村落利家嘴》《西海固漫记》等书。作者认为:“从逻辑上推测,既然当今中国还存在比较完整的母系氏族遗迹,那么,在她的周围可能会有晚于她的父系氏族遗迹。我确信,在中国境内极有可能存在人类早期的父系氏族遗迹。从利家嘴女人国回来后,我开始了对中国父系氏族遗迹的寻觅。”作者的推断是正确的,正是以《山岩戈巴》为导引,作者开始了自己第三次系统的人类文化实地考察。

作者对人类学、社会学的研究兴趣在书的结构上得到了充分体现。此书由经纬两条线构成,经线是记者的采访记述,从调查由来、旅程的进行和到达、在山岩的调查见闻直到最后的离开。如果仅仅是记者,写法纵有详细简略、粗犷细腻以及真切动人与否的区别,然而也仅止于此了。但此书还有另一条纬线,这条线才是全书的用力之处,它对男人国社会结构、历史传承、人文地理环境的介绍和学理化分析,用现代文明的眼光观照透视这个封闭王国中的政治、经济、文化现状、女人的地位以及各种矛盾和冲突。

作者为我们清晰勾勒出了一幅男人国的社会结构图像,所有男人都是“戈巴”,都是部族天然的合格公民,可参加“库里亚大会(库里亚是古代罗马的胞族音译,每一库里亚包括10个氏族,库里亚大会就是由当时罗马军事首领招集的、限男人参加的公民大会)”。大会实行古代民主制,议事和选举,议决村里的大事和选出首领勇士。还有元老团,元老团对首领具有民主之中不可缺少的制衡作用,对选举委任以及日常决策拥有权力。在这之上才是部落间的结盟和反目,谈判和攻击。所有这一切,遵循的只是血缘、氏族、部落这一条最为古老原始的纽带联结。不过,这条纽带仅限于男人而不及于母系。“在父系血缘中滚打大的小孩,一根筋地只认父系的家庭成员,连母系的胞哥胞弟都不认。从小到大小孩们不会和母亲的亲戚来往。而女人一旦出嫁就意味着永远和娘家人断绝了关系。”与汉民族舅舅有较高地位不同,在父系王国中,母系家族成员几乎谈不上任何地位。作者记述了一件甥舅两人为琐事争执而相互残杀的事件,外甥先杀死了舅舅,而后又为两个表哥报复杀死。“外甥对舅舅的排斥,折射出父系血缘对母系血缘家庭的排斥,父系一方亲戚对母系一方亲戚的排斥,但其表现形式却是血缘上的排斥,血缘上的阻隔。双方之间特别能滋事,为一丁点儿小事就能反目成仇,彼此关系有的如同陌生人。”而“在同一个父系血缘里是不可能发生血缘之仇的。倘若外甥不是与舅舅谈生意,而是与叔叔谈生意那么结果就有天壤之别。即使和叔叔谈不成生意,也绝对不会发生争执以至动刀杀人的事。在父系血缘以内,强调的是友谊、谦让、合作、团结和友善。”我们眼里的舅舅与外甥间之间的关系,在那里根本不存在。“可以这么说,只认父系不认母系,算是被山岩人做到了极致。”

另一个男性王国的典型特征,就是财产只能由男人、由父传子继在男性中继承传递,女人是完全没有份的,不管是出嫁以前还是为母以后。作者敏锐地注意到,在汉民族中通行的无子家庭中招婿上门代子的做法,在这个强横的男性部落中是从未有过的事,即使一个家庭中只有一个女儿,同样不准有女婿上门。在此,作者提出了一个道德的历史比较的问题,比较了自己调查过的利家嘴母系氏族社会与男人国在财产继承方面的道德优劣。母系家庭财产继承严格按母系血缘继承,但男子可作为家庭一分子也分到一份财产,每个人均等取得财产,没有高低多寡之差。但山岩部落按父系血缘继承,家庭财产集中在男子、尤其是长子身上,女人完全被排斥在外。作者对此所作的解答是:“父系氏族社会与母系氏族社会相比是一种更高层面的社会形态,前者显然比后者进步,但若按我们现在的道德标准衡量,后者的财产继承无疑比前者有道德,更合理,但若按当时的道德来衡量,二者都是道德的,这就是道德的相对性和历史性。”

如果说因历史进步论框架,作者对男性财产继承制尚且犹疑两可,那么当直面男性王国的另一面――女性的生存境遇,作者的同情和悲愤就义无反顾了。这一章也是全书写得最沉痛的。也因为有这一章,男性王国的所谓血性、所谓雄风、所谓血族复仇中的刀光剑影、铿锵誓言以及一切令世人好奇、赞叹、欣赏而心向往之的神秘的习俗仪式禁忌图腾等等等等,全都失去了光彩,剩下的就是现代人认为野蛮和愚昧的东西。唯因这一章,此书的记述才取得了平衡,这一遥远国度的表面和内里、外貌和实质的所有真相才得到了完整的表现。

山岩的女人几乎没有任何权利,没有财产权,没有继承权,没有受教育权,对于家外血缘亲族和部落大小事务,固然插不上嘴,就连家庭内事务比如说自己和儿女的婚姻也谈不上自主权和发言权,做女儿时如此,做了母亲也同样。“山岩的女人祖祖辈辈没有出过山,从解放到现在没出过一个女干部,直到如今乡政府小学也只有三五个女学生。”而她们柔弱肩膀上所承担的却一点不比其他任何地方的女性少,在屋内洗衣做饭,洒扫庭除,在外则采草收割,十几岁小女孩即结伴往山上放牧,一住几月。她们的父辈兄长在干些什么呢?作者没有正面叙述,从字里行间可知,山岩男人最喜爱的就是赌博、喝酒,此外可能就是杀伐斗殴了。这样的“勇士”,这样的“男性雄风”,别说现代女性,就是在任何现代男性眼里,也无论如何引不起尊敬、尊重这一类感情。山岩男人实行一妻多夫,一女娶进门兄弟几个共享。用“一妻多夫“这个词易引人误会,因为这决不是一夫多妻的对应物,决不是由女性优越地位造成。女性在这里不是主动、强势和有选择权的,而是被动、弱势和被选择的。在汉人眼里,这是要比一夫多妻更不合理、野蛮和丧失尊严的制度。一个女人不但在家事上、而且在性事上要照应或对付几个兄弟,这里是绝没有一点浪漫想象余地的。

最令人悲哀的就是那一群被男人国遗弃的二十几个尼姑,她们由于种种原因丧失了在尘世正常的生活权利,离开家园皈依佛教,面对黄卷青灯,不,只是青灯西风,她们大多目不识丁。这些女人每一个都有着痛苦的过去,却没有完衣足食的现在,更谈不上可期盼的安宁未来。作者写道:“这么多的尼姑围着我,背景是郁郁葱葱的大山,不光没人气,还有无尽的死亡气息丝丝密密在周遭乱串。生命的愉悦感不能从她们生命里滋生出来。她们活着,其实心早已经死了,我读出的气息来自她们心里。”这里同样没有丝毫想象余地。

这种文明是难以欣赏,也是根本无法融入现代文明的。对这里所做的开发,如以男人国为招徕的外来旅游考察等等,只有在让那些孤苦无告的尼姑重返家园,让所有女孩能进学校读书,让女性从不公正、不合理的地位解脱,获得其财产权和自主婚姻权的基础上,才是可接受的。否则一切说词,什么文化魅力、什么“超越山岩男人国本身界限的一种特殊的高超价值”全都站不住脚。应该明确,男人国文明与现代文明,不是两种可对峙存在的、相同高度的不相同的文明,它根本就是一种落后野蛮的文明,失去这种文明对任何人都不是损失,无论人类学还是社会学,根本用不着为此惋惜。

作者的实地考察和直面见证,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至今还鲜为人知的遥远文化生态的鲜活图像。正是因为有作者这类践履者,才使其他人不出门而知天下事有了可能。所以作为读者,应该是感谢。但作为评论者,我也要指出这本书的缺陷,就是根本叙述方法的问题。此书的一个可能无法避免的缺陷,是因为作者时间太少不能在那里久留,因此个别情节在书中前后反复出现,使这幅图像看上去有不少缺笔。问题大的缺陷就是此书有煽情之嫌,其叙述太过动情,太多画外音的感慨,几乎在每一段记述、每一个场景之后,作者总要来上一段长长的抒发,这几乎已成为固定的套路。在这样的一张一合之中,仅有的事实也就淹没不见了。依我之见,其原因是材料不足于是就补之以主观感受和抒情。不过,事情也可能相反,可能是作者的记者身份和眼光更关注自己的感受、感慨,在宝贵的进入现场调查时忽略了应保持研究者的客观立场了。作者此前所写的两个调查都是游记形式即可为证。因此,我说的这个缺陷,作者可能不同意,而且已有言在先,不说考察或调查而将书名之为“漫记”。如果真是这样,旁人自然无话可说,只是这一可贵的万里长行以及作者怀有的学术兴趣,仅满足于游记式的感慨未免可惜。至少,在我眼里,一个真切的即便不够详实的调查、一个朴素的能够力避渲染的调查,要比一本花絮式的散记有价值得多。

最后值得一说的是,作者做学问的方式乃至作为一个文化人的生活方式,令我激赏!说来令人惊奇,在学术完全体制化,被整合进公家体系并被分解为课题、项目,让无数学人趋之若鹜的今天,作者却能游离于单位之外从事学术活动,实在是个异数。作者的田野调查,完全是出于个人兴趣,对于人类学、社会学研究的热爱。自然,他所做的所有调查,既不是课题,也没有经费来源。他年近半百,南来北往行走近万里,跋涉高山大川,深入西部腹地,采访回民藏民母系氏族社会和男人国,不仅要忍受体力劳困、艰难危险,而且――这可能对我们大多数人更为困难的――要自费承担车马、住宿、劳务等等开销。幸运的是,作者有能力负担这些支出。在中国社会转型为市场经济之时,作者抓住了时机,为自己打下了坚实的经济基础。这一点怎样强调也不过分,唯其如此,他才能自己解放自己,摆脱羁绊赢得心理的自由和身体的自由,游刃有余地真正自选课题,走自己的路,走向民间走向山村,走向自己热爱的大地。

  (《男人国――川藏边境原始部落漫记》,钱钧华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6月版,2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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